夜色深沉,晋国公府的书房内,只余一盏孤灯。
魏渊独自坐在案前,桌上摊着赵信整理好的、关于盐帮头目身份和活动区域的密报,旁边是那份推行的“盐票”制度详细文书。烛火跳跃,在他疲惫却毫无睡意的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。
白日的喧嚣和算计褪去,深夜的寂静将一种更深沉、更刺骨的寒意渗入骨髓。寺庙中那些盐帮亡命徒临死前扭曲的面孔、狂热而空洞的眼神,还有那句夹杂在喊杀声中的嘶吼。
“特权都让权贵们拿去了,老百姓还怎么活!”
如同魔咒般在他耳边反复回响。
他端起早已冷透的茶,却迟迟未饮。目光落在摇曳的烛火上,思绪却飘向了遥远的时空彼岸。
一个伟岸的身影,一句穿越时空的箴言,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响:
“要把我们的人搞得多多的,把敌人的人搞得少少的……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,建立最广泛的统一战线!”
魏渊的手猛地一颤,冰冷的茶水溅出几滴,落在“盐票”文书上,晕开一小片墨迹。
他怔怔地看着那片墨迹,仿佛看到了自己精心设计、自以为是的妙计,其底色上沾染的、难以抹去的妥协与污浊。
“统一战线……统一战线……”
魏渊低声呢喃,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到极点的自嘲。
“那位伟人,以弱胜强,靠的是唤醒工农千百万,同心干!而我魏渊呢?坐拥钦差之权、国公之尊,手握历史先机,却在做什么?”
他霍然起身,在狭小的书房内焦躁地踱步。冰冷的青砖地面传来刺骨的寒意,却不及他心头冰封的万一。
“为了稳住江南大局,为了减少推行新政的阻力,我把盐务改革的‘甜头’,那些特许经营权、那些合法暴利的份额,优先分给了谁?是盘踞地方、根深蒂固的四大家族!是那些本就富可敌国的豪商巨贾!我试图用他们的‘利’,去换取他们暂时的‘安分’!”
“可是……”
魏渊猛地停下脚步,拳头重重砸在书案上,震得笔墨纸砚一阵乱跳,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和愤怒。
“那些真正靠贩运私盐糊口、在运河上风里来雨里去的盐帮底层呢?那些被漕运衙门压榨得喘不过气、只能铤而走险依附盐帮的灶户、纤夫呢?还有那些……那些寺庙里被白莲邪术蛊惑、如同行尸走肉般扑上来的‘刺客’们!我给了他们什么?!我所谓的‘分化瓦解’,核心竟是用更大的特权去收买盐帮的上层!这和那些权贵们分食民脂民膏,又有何本质区别?!”
“特权都让权贵们拿去了,老百姓还怎么活!”
盐帮刺客那句绝望的嘶吼,此刻如同重锤,狠狠砸在魏渊的心上。他自以为穿越者的优越感,自以为高明的权谋算计,在底层百姓活生生的血泪和绝望面前,显得如此苍白、如此卑劣!
“我错了……大错特错!”
魏渊闭上眼,深吸一口气,胸膛剧烈起伏。
“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?我现在,恰恰成了被盐帮底层、被那些走投无路的老百姓‘统一战线’所针对的目标!他们恨那些敲骨吸髓的权贵,也恨我这个看似公允、实则继续在分配不公上添砖加瓦的‘晋国公’!白莲教正是利用了这种滔天的恨意,才能轻易蛊惑人心,驱使他们来杀我!”
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。他不能仅仅坐在书房里,看着冰冷的报告和计划。他必须亲眼去看看,看看他试图安抚的“权贵”们,是如何运作的;看看那些被他政策无形中推向深渊的“老百姓”,到底在承受着什么!
“沈炼!赵信!”
魏渊猛地推开书房门,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。
“立刻准备!明日一早,随我出府!”
天刚蒙蒙亮,金陵城最大的货运码头——龙江关,已是人声鼎沸,汗臭与河水的腥气混杂在湿冷的晨雾中。
魏渊、沈炼、赵信三人早已换上了一身浆洗发白的粗布短褂,脸上抹了灰,头上戴着破旧的斗笠,混杂在等待揽活的苦力、挑夫和前来贩运的小商贩人群中,毫不起眼。
沈炼负责警戒,锐利的眼神隐在帽檐下,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周围。赵信尽管年岁不大,但凭借其军旅生涯练就的粗粝气质,更像一个沉默寡言、饱经风霜的老把式。
他们的目标,是码头一角那片戒备森严、挂着“漕运盐政”灯笼的官署区域。那里,正是盐巴特许经营权的核心——漕运衙门在码头的派驻点。
很快,一艘满载麻袋、吃水极深的大漕船靠岸。船还未停稳,一群穿着号坎的漕丁便凶神恶煞地跳上跳板,挥舞着鞭子,驱赶着早已等候在岸边的苦力们:
“滚开滚开!官盐到了!闲杂人等退避!”
苦力们被驱赶到一边,敢怒不敢言。一个穿着绸缎长衫、留着八字胡、满脸倨傲的吏员在几个凶悍漕丁的簇拥下,踱着方步走到船边。
“王管事,您辛苦!这一船‘雪花盐’,品相可是顶好的!”船老大点头哈腰地递上文书。
这章没有结束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!王管事眼皮都没抬,用鼻子哼了一声,随意翻了翻文书,手指捻了捻,船老大立刻会意,将一个沉甸甸的小布袋塞进他袖中。
“嗯,还算懂规矩。”
王管事这才露出点笑模样,随手用指甲在麻袋上划了个口子,捻了点盐粒看了看,便漫不经心地道:
“行了,按老规矩,抽三成‘损耗’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