傍晚六点十七分,郭静的陶艺工作室里响起第三声轻微的电流嗡鸣。
陶轮电机的转子正以每分钟一百八十转的稳定频率带动转盘,混着窗外渐密的雨声,在白墙上投下扇形的阴影波纹。郭静的指尖沾着湿润的陶土,拇指按压在坯体收口处时,忽然听见隔壁工作台传来绘图仪吐出纸张的沙沙声——赵环今天带了笔记本电脑和便携式绘图仪过来,说是要核对美术馆项目的幕墙节点图,却在落地灯旁占了半张木桌,把CAD图纸叠成整齐的扇形。
“第几次了?”郭静没抬头,左手稳住旋转的泥坯,右手食指沿着弧线向上提拉,“你的绘图仪每打印到第三十七行线脚,我的陶轮就会跳一下。”
赵环正在调试绘图仪的墨盒,闻言抬眼看向她。陶轮的不锈钢底盘边缘凝着一圈泥浆,像给金属镶了道土黄色的蕾丝,而郭静的袖口卷到小臂,露出的皮肤上沾着星点陶土,在暖光里泛着哑光。他敲击键盘的手指顿了顿,屏幕上的幕墙剖面图忽然静止,“可能是电压不稳。老城区的电路负荷不了太多精密仪器。”
“精密仪器?”郭静轻笑出声,拇指突然加重力道,坯体颈部瞬间收出一道利落的腰线,“你是在说它,还是在说我这台用了五年的二手陶轮?”
绘图仪恰好吐出新一页图纸,纸张边缘掠过金属滚轴时,发出细锐的摩擦声。几乎同时,陶轮电机发出一声轻微的滞涩,转盘转速在千分之三秒内下降了两转,郭静手腕微翻,借着惯性将泥坯顶部捏成斜切的坡面,“你看,又来了。就像两个钢琴弦被同一支音叉震到。”
赵环起身走过去时,带起的气流让落地灯的光晕晃了晃。他站在陶轮侧后方,视线越过郭静的肩膀,落在旋转的泥坯上——那是个接近完成的花器,腹部圆鼓如满月,颈部收束后又在顶端向外撇出,像被风吹得微微后仰的花瓣。陶土特有的腥气混着赵环身上的松木墨水味,在潮湿的空气里酿成一种奇异的香。
“节点图的参数算完了?”郭静忽然偏过头,鼻尖差点碰到他的下颌,“还是觉得我的工作室比你的设计院更适合发呆?”
“在算幕墙龙骨的抗风荷载。”赵环的目光落在她沾着陶土的耳垂上,那里有颗细小的痣,像被陶轮甩上去的泥点,“不过刚才发现,绘图仪的工作电流频率是五十赫兹,你的陶轮电机也是。”他伸手拾起桌角的万用表,表笔轻触陶轮的电源接口,“当绘图仪启动打印程序时,瞬时电流会产生谐波,刚好和陶轮的固有频率重叠。”
郭静停下动作,陶轮渐渐减速,露出坯体表面细密的指纹轨迹。她看着赵环认真读数的侧脸,他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窄窄的阴影,像建筑剖面图里的标高线。“说人话。”她伸手关掉陶轮开关,转盘的惯性让泥坯继续转了半圈,最终停在他们之间,“是不是就像两个人走在雨里,不知不觉就踩成了同一个步频?”
万用表的数字跳了两下,赵环抬眼时正对上她的目光。工作室的西窗没关严,雨水顺着窗沿流进半块锈迹斑斑的铁皮槽,叮咚声敲得很有规律。他忽然想起上周在设计院加班,绘图仪连续工作四小时后,屏幕右下角弹出的电流过载警告,当时他顺手截了屏,此刻却觉得那张曲线图,像极了郭静记录陶窑温度变化的手绘折线图。
“或许可以叫电流共振。”赵环放下万用表,指尖无意识地在泥坯边缘划了道弧线,“就像两个独立的振动系统,因为某个频率相同,开始交换能量。”他的指甲修剪得很短,划过陶土时留下浅白的痕迹,像给泥坯套了圈隐形的环。
郭静忽然握住他的手腕,将他的手指按在坯体颈部最纤细的地方。“这里,刚才因为电流跳了一下,壁厚差了零点五毫米。”她的掌心贴着他的手背,将那点偏差慢慢捏匀,“你的仪器追求绝对精确,我的陶土却记得所有微小的意外。”
绘图仪这时自动开始打印下一张图纸,电机启动的瞬间,两人都感觉到掌心下的陶土传来一丝极轻的震颤。郭静抬头时,看见赵环的喉结动了动,他的目光落在她沾着泥浆的手腕上,那里的皮肤因为常年揉泥而显得格外细腻,血管的纹路像地图上的支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