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环的绘图仪发出最后一声轻微的嗡鸣时,窗外的夜色已经浓得像化不开的墨。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,镜片上还沾着下午修改美术馆穹顶施工图时溅到的墨水点——那是郭静来送夜宵时,指尖的陶土蹭在图纸边缘,他伸手去扶,钢笔尖在硫酸纸上洇出的一小团蓝。
“还在忙?”工作室的玻璃门被推开时,带着陶土特有的湿润气息。郭静抱着一个素坯瓷盘走进来,盘沿还留着她指腹的压痕,“窑里的试片刚出窑,想着你说图纸总被风吹得卷边,或许能试试这个。”
赵环抬头时,正看见她把瓷盘放在绘图桌上。盘里铺着层细白的棉纸,裹着十几束淡黄色的纤维,像被阳光晒透的稻壳。“这是?”
“上次揉泥时筛出的陶土纤维。”郭静拿起一束纤维凑到灯光下,纤维末梢在气流里轻轻颤动,“陈腐了三年的老泥,烧成后质地特别坚韧。我想,能不能掺进纸浆里试试?”
绘图桌的左侧堆着半尺高的图纸,最上面那张是昨天被雨水打湿的总平面图,边缘已经起了毛边。赵环指尖划过纸页上模糊的线条,忽然想起上周在档案馆看到的民国建筑手稿——那些用宣纸绘制的图纸,因为纤维脆弱,稍一触碰就簌簌掉渣。“建筑图纸需要抗张强度和耐久性,尤其是手工绘制的底图。”他从抽屉里翻出一本泛黄的《材料力学手册》,指尖停在“天然纤维增强复合材料”那一页,“但陶土纤维的亲水性……”
“所以要做实验啊。”郭静已经找出了他用来调和颜料的玻璃量杯,正往里面倒清水。她的指甲缝里还嵌着点青灰色的陶土,是下午试烧新釉料时沾上的,“你测参数,我来处理纤维。就像你说的,结构力学里的‘协同工作原理’,总得试试才知道合不合拍。”
赵环的工作室兼做材料实验室,靠墙的架子上摆着各种奇怪的样本:掺了竹纤维的混凝土试块、模拟不同光照角度的亚克力板、甚至还有他去年从皖南老宅拆下的半块雕花木构件。郭静踮脚取下最上层的电子秤时,架子轻微晃动,一个装着细沙的烧杯险些坠落,赵环伸手扶住的瞬间,两人的手腕撞在一起——他的脉搏贴着她腕骨上的薄茧,那是常年揉泥留下的痕迹,像陶轮在她皮肤上刻下的年轮。
“先测纤维长度。”赵环拿出游标卡尺,郭静已经把纤维分成了三堆,“按0.5厘米、1厘米、1.5厘米截断?”她的剪刀是专门剪陶坯多余边角的,刀刃上还沾着点红褐色的陶土粉末,剪断纤维时发出细碎的“咔嚓”声,像初春冰面裂开的细缝。
赵环在笔记本上画下表格时,鼻尖忽然飘来淡淡的松木香。郭静正把截好的纤维放进瓷盘,倒进少量松节油浸泡——那是她处理陶土纤维常用的法子,能让纤维更柔韧。“大学时做过纸浆雕塑,”她用竹镊子翻动着纤维,“老师说古法造纸会加麻纤维,我们或许能偷师。”
硫酸纸被裁成十二张等大的样本,在桌面上排成三列。郭静负责调制纸浆,赵环则用移液管精确控制陶土纤维与纸浆的配比。当他往第三组样本里滴入第十滴粘合剂时,郭静忽然按住他的手:“等一下,”她用指尖沾了点纸浆,轻轻抹在样本边缘,“你看,这样纤维能嵌进纸的肌理里,像陶坯里的骨架。”
她的指尖带着松节油的清苦和陶土的温润,擦过他手背时,赵环忽然想起上周在她工作室看到的情景:她把揉好的泥坯放在转盘上,手指沿着坯体向上提拉,拇指按住中心,食指和中指贴着器壁,那些藏在泥里的纤维就在她掌心慢慢舒展,变成支撑器形的隐形骨架。
“建筑里叫‘配筋’。”他低头在表格里写下“纤维分布密度:每平方厘米8-10根”,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,和郭静用镊子摆放纤维的轻响叠在一起,像某种温柔的复调,“混凝土里的钢筋不能太密,纸浆里的纤维也是,得留出让应力流动的空间。”
窗外的雨不知何时下了起来,打在工作室的玻璃幕墙上,汇成蜿蜒的水痕。郭静忽然指着玻璃上的水痕笑:“你看,这多像你图纸上的等高线。”赵环顺着她的目光看去,雨水在玻璃上冲刷出的纹路,确实和他上午绘制的地形分析图惊人地相似——那些疏密不一的曲线,都是力在物质表面留下的轨迹。
第一批样本放进烘干机时,郭静从帆布包里掏出个保温桶。“红薯粥,加了点桂花。”她盛粥的碗是自己捏的粗陶碗,碗口故意捏出不规则的起伏,像被风吹过的水面,“上次你说加班时总想吃点带土气的东西。”
赵环喝着粥,看着郭静用她那把陶土剪刀,把剩下的纤维剪成更细碎的粉末。她的侧脸在台灯光晕里柔和得像块半透明的汝瓷,鬓角垂下来的发丝沾着点纤维末,随着她低头的动作轻轻晃动。“其实建筑图纸的保存,一直是个悖论。”他忽然开口,勺底碰到碗壁发出清脆的响,“数字化模型可以永存,但手绘图的温度——比如铅笔的力度变化,橡皮擦过的痕迹——是0和1代替不了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