梦幻旅游者

第230章 抵债千金——迎春自述(2 / 2)

是绣橘!那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,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我死寂的心湖!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门边,颤抖着拉开一条缝隙。

月光吝啬地洒下一片清辉。绣橘小小的身子,蜷缩在冰冷的门廊阴影里,像一片被狂风彻底揉碎了的枯叶。她身上还是那件沾满干涸血污的旧袄子,脸色灰败得如同蒙尘的纸,嘴唇干裂,只有那双曾经清亮的眼睛,此刻像两盏即将燃尽的油灯,艰难地、死死地望向我,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骇人的执着光芒。

“小姐…走…走…”她艰难地翕动着嘴唇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挤出来,带着血腥气,“别…别在这…等死…”她用尽全身力气,将一样东西从门缝底下塞了进来。那是一只小小的、冰冷的、沉甸甸的硬物。

我颤抖着捡起。借着微弱的月光,看清了——是那只元春姐姐入宫前留给我贴身佩戴的玉葫芦。葫芦口,被塞进了一小卷用细细红线紧紧缠住的、浸染着暗褐色斑点的布条。

“去…去…舅…舅老爷…”绣橘的声音越来越弱,最后几个字已模糊不清。她深深看了我最后一眼,那眼神里有千言万语,有不舍,有担忧,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解脱的催促。然后,那点微弱的光熄灭了。她小小的头颅无力地垂落,靠在冰冷的门框上,再无一丝声息。月光静静笼罩着她,像盖上了一层薄薄的尸布。

巨大的悲恸和冰冷的决绝瞬间攫住了我。我死死咬住下唇,直到尝到浓重的铁锈味,才没有让自己哭喊出声。我颤抖着解开那红线,展开那卷小小的布条——那是从她中衣上撕下的一角,上面用不知是血还是炭灰写成的几个歪歪扭扭、力透布背的字:

“孙欲害命,求舅老爷救命!”

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,烫穿了我的皮肉,直抵心脏!绣橘用她的命,给我撕开了一条血淋淋的生路!

贾府,那两扇曾经象征无上荣光的朱漆大门,在黄昏的暮色里,显出一种破败的灰暗。门上的兽头铜环也黯淡无光。门房还是那个老王头,只是背佝偻得更厉害了,浑浊的眼睛看到我时,闪过一丝惊愕,随即是深切的怜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。

“二…二姑奶奶?”他声音干涩,“您…您怎么回来了?”

我没有力气回答,也无需回答。我推开他虚拦的手臂,拖着那条几乎麻木的伤腿,踉跄着、几乎是撞进了这座曾经熟悉、如今却感觉无比陌生的府邸。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陈腐的、混合着药味和衰败气息的味道。园子里草木凋零,太湖石上生满了墨绿的苔藓,连回廊下挂着的鸟笼都空着,积满了灰尘。

本小章还未完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!我跌跌撞撞,凭着最后一点模糊的记忆,穿过荒芜的庭院,直奔父亲贾赦惯常歇息的外书房。书房的门虚掩着,里面传出父亲不耐烦的声音和一个管事唯唯诺诺的应答。我一把推开沉重的木门。

“谁?!”贾赦正歪在榻上,由一个丫头捶着腿,手里捏着个小巧的鼻烟壶。看到我披头散发、脸色惨白如鬼、一身狼狈地闯进来,他先是一愣,随即眉头紧紧锁起,脸上毫不掩饰地浮起一层浓重的厌烦和恼怒。

“父亲!”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,膝盖重重磕在冰冷的金砖上,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。所有的委屈、恐惧、绝望如同决堤的洪水,冲垮了我最后一丝矜持。我几乎是爬行到他脚边,颤抖着双手,将那只浸透了绣橘鲜血和临终气息的玉葫芦,连同那卷染血的布条,高高举过头顶。

“父亲!救救女儿!”我的声音嘶哑破碎,带着泣血的颤抖,将绣橘用命换来的血书内容和孙绍祖日益显露的杀机,语无伦次、却又字字泣血地哭诉出来,“他要害死我!父亲!看在骨肉的份上,求您…求您救我离开那地狱!女儿…女儿真的活不下去了啊!”我匍匐在地,额头抵着他脚下的砖,泪水混合着脸上的灰尘,冰冷地淌下。

书房里死一般的寂静。捶腿的丫头早已吓得停了手,瑟缩在一旁。管事也垂着头,大气不敢出。

贾赦的脸色,由最初的厌烦,渐渐变得阴沉如水。他慢条斯理地坐直了身体,没有看我高举的玉葫芦和血书一眼,仿佛那只是两件肮脏的垃圾。他锐利的目光像冰冷的锥子,先是嫌恶地扫过我沾满泥污的裙裾和枯槁的面容,然后才落在我脸上,那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心疼,只有冰冷的审视和一种被麻烦找上门的极度不耐。

“哭哭啼啼,成何体统!”他终于开口,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、令人心寒的威严,“嫁出去的女儿,泼出去的水!自古就是这个理!生死有命,富贵在天!你自己命薄,八字带煞,克了元妃娘娘,如今又怨得了谁?”

每一个字,都像淬了冰的钢针,狠狠扎进我的耳膜,钉进我的心脏!我难以置信地抬起头,看着眼前这张冷漠的、冠冕堂皇的、属于我亲生父亲的脸。

“在夫家受了点委屈,就跑回娘家哭诉?我贾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!”他猛地一拍身旁的紫檀小几,震得上面的茶盏叮当作响,语气陡然变得严厉刻薄,“孙家姑爷不过是性子急了些,你身为正妻,不知规劝,不懂忍耐,反倒疑心他要害你?我看你是失心疯了!妇道人家,就该安守本分,顺从夫君!这才是你的命!”

“命?”这个字像一把烧红的匕首,狠狠捅进了我早已麻木的心脏深处,骤然迸发出一种撕裂的剧痛!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口。我死死盯着他,盯着这个给了我生命、又将我亲手推进地狱的男人,所有的委屈、恐惧、哀求,在刹那间被一种彻骨的、足以焚毁一切的绝望和恨意所取代。身体深处有什么东西,在父亲那冰冷刻薄的“命”字落下的瞬间,发出了一声无声的、彻底的断裂声响。支撑着我爬回这里的最后一丝力气,连同那点卑微的求生之念,彻底被抽空了。

我没有再哭,也没有再哀求一个字。只是死死地、用一种近乎空洞的眼神,看着那张道貌岸然的脸。然后,我慢慢地、极其缓慢地收回了高举着玉葫芦和血书的双手。那卷浸透绣橘热血的布条,无声地从我指间滑落,掉在冰冷布满灰尘的金砖地上。我扶着旁边冰冷的椅子腿,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,艰难地、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。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,像一个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头人偶,一步,一步,拖着那条剧痛的伤腿,转身,沉默地、踉跄地走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书房,走出了这座冰冷无情的牢笼。

身后,传来父亲贾赦仿佛松了一口气、却又带着浓浓嫌恶的呵斥声:“还不快送二姑奶奶回去!赖在这里,还想给娘家招祸不成?!”那声音,像来自遥远的地狱。

暮春的黄昏,连风都带着一股腐朽的暖意,黏腻地贴在皮肤上。我像一缕幽魂,被孙家两个面目模糊、力气却极大的健妇几乎是架着塞回了那顶灰扑扑的青布小轿里。轿帘放下,隔绝了外面贾府最后一点模糊的轮廓,也隔绝了这尘世最后一丝微弱的亮光。轿子晃晃悠悠,如同行走在黄泉路上。身体里那把自父亲书房出来后就一直熊熊燃烧的、名为绝望的烈火,似乎烧尽了最后一点燃料,渐渐熄灭了,只留下无边无际、冰冷刺骨的死灰。

不知过了多久,轿身一顿,停了下来。轿帘被粗暴地掀开,孙府那扇黑漆漆、如同巨兽之口的后门出现在眼前。我被那两个妇人几乎是拖拽着下了轿,脚步虚浮地穿过熟悉的、散发着霉味的回廊。推开那间属于我的、冰冷空寂的房门时,一阵剧烈的眩晕猛地袭来,眼前骤然一黑,身体再也不受控制,像一截被骤然砍断的朽木,直挺挺地向前栽倒下去。

小主,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,后面更精彩!冰冷坚硬的地面撞击着额头和身体,带来短暂的、尖锐的痛感。但这痛感随即被一种更深沉、更彻底的麻木和昏沉所取代。黑暗温柔地包裹上来,意识如同沉入无底的冰湖,不断地下坠,下坠……身体轻飘飘的,仿佛挣脱了所有沉重的枷锁,却又被一种彻骨的寒意紧紧攫住,连指尖都无法动弹分毫。耳边似乎有模糊的声响,是风穿过破败窗棂的呜咽?还是远处传来的、不知所谓的呓语?听不真切了。只有一种奇异的宁静,在这无边无际的冰冷和黑暗中弥漫开来。原来这就是尽头。没有想象中的恐惧,只有一片荒芜的平静。绣橘…我来寻你了…这念头像水中的泡沫,轻轻浮起,又无声地破灭。

不知在这片混沌的黑暗中漂浮了多久,一股浓烈刺鼻的酒气混合着令人作呕的汗味,如同一只粗暴的手,猛地将我残存的意识从深潭里捞了出来。沉重的眼皮像是被黏住,我用尽全身力气,才勉强掀开一道缝隙。

昏黄的烛光跳跃着,勾勒出一个巨大的、扭曲的阴影,覆盖在我身上。是孙绍祖。他显然喝了不少,脸色赤红,眼珠里布满了通红的血丝,像两团燃烧的鬼火。他正俯身凑近,那张带着狞笑、被酒气蒸腾得油光发亮的脸,在我模糊的视野里放大、变形,如同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。

他那只粗糙、带着厚茧的大手,带着令人作呕的温度和酒气,猛地攫住了我的下巴,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。剧痛让我涣散的瞳孔骤然收缩。

“醒了?”他的声音嘶哑浑浊,带着浓重的酒意和一种毫不掩饰的、残忍的兴味,“还以为你这块破抹布,终于要咽气了呢!”他捏着我的下巴,强迫我仰起脸,对上他那双充满恶意的眼睛。

“啧,”他咂了咂嘴,目光像毒蛇的信子,在我枯槁如鬼的脸上逡巡,“看看你这副尊容…公侯千金?公侯家的丧门犬还差不多!”他猛地凑得更近,浓烈的酒气喷在我脸上,“知道爷为什么敢这么对你吗?”

他顿了顿,似乎很享受我眼中那点微弱的、濒死的惊惧,脸上的狞笑越发扩大,带着一种扭曲的快意,一字一句,清晰无比地砸落下来:

“要是你那个贵妃姐姐元春还在,爷我自然把你当尊菩萨供起来!好吃好喝地养着,哄着!可惜啊——”他拖长了调子,语气陡然变得无比轻蔑和刻毒,“她死了!死得透透的了!你们贾家那点遮羞布,早他娘的烂成泥了!”

捏着我下巴的手骤然收紧,剧痛让我眼前阵阵发黑。他俯下身,那张狰狞的脸几乎贴到我的鼻尖,声音压得极低,却字字如冰锥,带着一种宣布最终判决般的冷酷:

“如今,你连当初抵债的那五千两银子…都不值了!废物!贱命一条!”

“五千两银子…都不值了…”这最后几个字,像烧红的烙铁,带着他口中喷出的酒气腥臭,狠狠烫穿了我最后一点残存的意识。身体深处,那早已崩断的弦,在这一刻,被这极致的轻蔑和彻底的否定,彻底碾成了齑粉。

一股滚烫的腥甜猛地冲上喉咙,压也压不住。

“噗——!”

一口温热的、带着铁锈味的液体,不受控制地从我口中喷涌而出,溅在孙绍祖那张狞笑的脸上,也溅落在我自己冰冷的衣襟上。是血。暗红的,粘稠的,带着生命最后一点余温的血。

孙绍祖猝不及防被喷了一脸,惊怒交加地怪叫一声,猛地松开钳制我下巴的手,像被烫到一样跳开一步,嫌恶地用手背狠狠擦拭着脸上的血污,嘴里不干不净地咒骂着:“晦气!晦气!真他娘的晦气!来人!快来人!把这快断气的脏东西给爷弄干净!”

他的咒骂声,婆子们惊慌跑来的脚步声,像隔着一层厚厚的、浑浊的毛玻璃,遥远而模糊。我的视线迅速被一片浓重的、温热的红雾所笼罩。孙绍祖那张因愤怒和嫌恶而扭曲变形的脸,在红雾中晃动、溶解。

身体的感觉在飞快地抽离,沉重感消失了,只剩下一种奇异的轻盈。冷,彻骨的冷,从四肢百骸蔓延开来,向心脏收缩。在那片不断弥漫的红雾尽头,恍惚间,仿佛有一线微弱的光亮了起来。光晕里,一个小小的、熟悉的身影正站在那里,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袄子,背对着我,似乎正焦急地等待着谁。

“绣橘…”一个无声的名字在我干涸的心底泛起。

红雾彻底吞噬了最后的光影,也吞没了一切声响。无边无际的黑暗温柔地覆压下来,沉甸甸的,带着一种永恒的、冰封般的宁静。

喜欢梦幻旅游者请大家收藏:梦幻旅游者本站更新速度全网最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