梦幻旅游者

第214章 翡翠锁(2 / 2)

王夫人端坐在上首的紫檀木圈椅上,脸上带着惯常的雍容笑意,抬手虚扶了一下:“起来吧。你在我身边伺候了二十年,劳苦功高。你女儿也是我看着长大的,模样性情都不差,配个殷实本分的商户做正室,也是她的造化,你的体面。”她语气温和,带着施恩者的从容。

厅内侍立的其他仆妇、管事娘子们,脸上堆满了恭维的笑,眼神却复杂地交换着。陪房女儿,贱籍出身,竟能一跃成为商贾正妻?这在贾府百年家史上,掰着指头也数不出几个!这周瑞家的……当真是太太心尖尖上的人了。羡慕、嫉妒、惊诧,种种情绪在无声的空气中交织。

周瑞家的缓缓站起身,垂手侍立,脸上是感激涕零的虔诚。然而,在她低垂的眼睫下,在那被浓重感激掩盖的眸底最深处,却燃烧着一簇冰冷的火焰。那火焰的名字叫“破壁”。这纸婚书,哪里是什么恩典?是她二十年隐忍钻营,用无数心机铺就的台阶,终于一脚踏碎了那生来就压在她和她女儿头上的、名为“贱籍”的厚重壁垒!这是她精心谋划的第二重身份——一个母亲,为女儿撬开阶级铁幕的破壁者。王夫人那看似施恩的笑容,在她眼中,成了对那森严礼教最辛辣、最无声的嘲讽。她捧着的不再是婚书,而是刺穿这腐朽秩序的一柄利刃。

秋爽斋的清晨总比其他地方来得更早,也更清冷些。薄薄的雾气尚未散尽,带着深秋的寒意,缠绕在院落里几竿修竹之间。这里是贾政的妾室周姨娘的居所。

这章没有结束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!周姨娘独自坐在临窗的炕上,身上只穿了件半旧的藕荷色夹袄,形容比这秋日的晨雾还要单薄。她面前的小炕桌上,摊放着一匹刚刚送来的锦缎。那料子极好,是上用的内造尺头,颜色是鲜亮得有些刺目的石榴红,上面用金线银线满绣着繁复的折枝牡丹,富丽堂皇得与这清冷秋爽斋格格不入。

她的手指枯瘦,带着常年劳作的粗糙痕迹,此刻正无意识地、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那光滑冰凉的缎面。指尖划过那些凸起的、金灿灿的牡丹花纹,动作迟缓而凝滞。她的眼神空洞地落在缎子上,没有欣喜,没有期待,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和疲惫。仿佛那不是一匹价值不菲的锦缎,而是一件沉重的、无法摆脱的刑具。

这锦缎,是她的堂姐,如今府里呼风唤雨的周瑞家的,昨日亲自送来的。一同送来的,还有几句看似关怀、实则不容置疑的“叮嘱”——“姨娘身子弱,更该穿些鲜亮颜色提提神”、“老爷近来常去赵姨娘那边,你这般素净,越发引不起老爷注意了”、“太太说了,这颜色正衬你”……

周姨娘的手指猛地一蜷,指甲几乎要掐进那华美的缎子里。她何尝不知?自己不过是周瑞家的塞进这贾府权力核心的一枚棋子。一枚沉默的、无子的、月例银子只有可怜巴巴二两(还不到那有子傍身、张扬跋扈的赵姨娘一半)的活棋!她存在的意义,就是替王夫人死死盯住丈夫贾政的枕边风吹向何处,同时,也为周瑞家的、为她们那个依附贾府而生的“周”姓家族,在这深宅大院的铜墙铁壁上,撬开一道可供攀爬的缝隙。

“呵……”一声极轻、极冷的叹息,终于从周姨娘紧抿的唇边逸出,迅速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。她看着那匹刺目的石榴红锦缎,像看着自己无法挣脱的、被精心装扮过的囚笼。这,便是周瑞家的织就的第三重身份罗网中最沉默、也最锋利的一环——姨娘背后的操盘手。而她周姨娘,就是那被无形丝线操控的傀儡,鲜艳的缎面下,裹着的是早已被吸干精髓的枯骨。

贾府的倾颓,如同朽木被白蚁蛀空,外表尚存巍峨,内里早已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。**

荣国府的田庄管事周瑞(周瑞家的丈夫)垂手站在贾琏面前,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,腰弯得几乎要折断。“二爷容禀……今年春上雨水实在太多,淹了好些秧苗,秋上又闹了蝗虫……庄子上的收成,比往年……怕是要短上三成还不止啊……”他声音发颤,带着十二万分的惶恐。

贾琏坐在书案后,眉头拧成一个疙瘩,手指烦躁地敲击着桌面:“三成?周瑞,你当我是三岁孩子糊弄?府里上下几百口子,就指着这点子租米银子开销!你一句‘短了三成’,让我拿什么去支应?”

“小的不敢!小的不敢!”周瑞“扑通”跪倒在地,磕头如捣蒜,“实在是天灾无情,佃户们也叫苦连天,小的……小的已是尽力催逼了!求二爷明鉴!”他伏在地上的脸,埋在阴影里,那惶恐之下,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硬气。短了三成?岂止!真正落入他周瑞口袋的,又何止三成!这层层盘剥,他早已驾轻就熟,仗着的,无非是内宅那位“周姐姐”的滔天权势。贾府这棵大树,根须早已被他们这些蛀虫啃噬得摇摇欲坠。

更大的窟窿,来自那深不可测的宫墙之内。

贾琏刚送走哭穷的周瑞,还没来得及喘口气,另一个管事又脸色惨白地捧着一封信笺疾步进来,声音都变了调:“二爷!宫里……周太监又打发人送信来了!”

贾琏的心猛地一沉,接过信笺的手指都有些发僵。展开一看,依旧是那熟悉的、带着浓重宦官腔调的笔迹,开口便是“手头一时不凑手”,接着便是狮子大开口,索要的数目,竟赫然相当于贾府名下最富庶的一个田庄整整半年的产出!贾琏只觉得眼前发黑,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。这周太监,仗着在宫里有些体面,简直是敲骨吸髓!

这哪里是借钱,分明是明抢!可偏偏,这“借”字背后,是贾府得罪不起的宫闱阴私和随时可能降临的灭顶之灾。贾琏颓然跌坐在椅子上,看着那轻飘飘却重逾千钧的信纸,仿佛看到贾府的血脉正被一根无形的管子,源源不断地抽吸进那深不见底的宫廷黑洞。

这周太监,与那内宅的周瑞家的,姓氏相同,胃口一样,都是悬在贾府头顶的、名为“周”的催命符。

而秋爽斋的清晨,依旧是冰冷的。

周姨娘默默地接过小丫鬟递来的一个小布包,里面是她这个月的月例银子——二两。轻飘飘,冷冰冰。隔壁赵姨娘房里隐约传来的笑声,以及她房里小丫鬟议论赵姨娘新得了什么首饰、老爷又赏了什么吃食的闲话,像针一样扎进她的耳朵。她攥紧了那二两银子,指节泛白。

无子,便是她在这深宅的原罪。她看着镜中自己过早憔悴的容颜,再想想那匹压在箱底、刺目的石榴红锦缎,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。这少得可怜的月例,这无望的处境,不过是周瑞家的那盘大棋里,最微不足道也最鲜血淋漓的注脚之一。

这章没有结束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!山雨欲来风满楼。

王夫人房中的抄检令,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死水,瞬间在贾府内宅掀起滔天巨浪。大观园内,往日的莺声燕语、诗情画意荡然无存,只剩下翻箱倒柜的刺耳声响、丫鬟婆子们压抑的哭泣和管事娘子们严厉的呵斥。

在这片混乱之中,周瑞家的步履异常沉稳。她昂着头,腰背挺得笔直,脸上没什么表情,眼神锐利如鹰隼,在搜查的仆妇队伍中穿行、指挥,那姿态,不像是参与抄检的仆从,倒像是巡视疆域、掌控全局的主宰者。她指间那枚翡翠戒指,在混乱的光影中,偶尔折射出冷硬的光。

“仔细搜!太太说了,一丝一毫可疑之物都不能放过!”她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,清晰地穿透嘈杂。

就在这时,队伍后面一阵骚动。一个负责搜查厨房库房的管事娘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,声音带着惊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:“周……周大娘!不好了!周财家的……就是管后角门车马的那个,她……她屋里的炕洞里,抄出……抄出两条金华火腿!还有几匹上用的青缎!都藏得严严实实的!”

周瑞家的脚步一顿,脸上那掌控一切的表情瞬间凝固,随即覆盖上一层寒冰。周财家的?那是她隔了房的远房妯娌!平日里仗着点微末关系,在府里也爱占些小便宜,她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罢了。可在这等要命的关口,竟敢私藏这么扎眼的东西?简直是蠢钝如猪!找死!

她猛地转身,眼神凌厉地扫向骚乱传来的方向,声音陡然拔高,冰冷如铁:“捆了!给我捆翻在地!这等眼皮子浅、心肠坏的奴才,留着也是祸害!捆结实了,堵上嘴,等太太发落!”

几个如狼似虎的婆子立刻扑上去,将那个面如死灰、浑身筛糠般抖着的妇人周财家的死死按倒在地,粗麻绳毫不留情地捆了上去,破布狠狠塞进她嚎哭求饶的嘴里。周财家的徒劳地挣扎着,绝望的目光投向周瑞家的,满是乞求。周瑞家的却看也不看,仿佛那只是一个碍眼的垃圾。她转过身,继续她的巡视,步伐依旧沉稳,仿佛刚才那雷霆一击不过是拂去一粒微尘。在绝对的权力面前,同姓的血脉也脆弱得不堪一击。她必须用最冷酷的方式,划清界限,维持自己不容置疑的权威。这“周”字大旗下的暗流汹涌,在这一刻暴露无遗。

元妃省亲的盛典,耗尽了贾府最后一丝强撑的元气。那场烈火烹油、鲜花着锦的繁华,如同一个巨大的、虚幻的泡沫,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,无声无息地破灭了。

当最后一盏为省亲特制的、缀满珍珠宝石的琉璃宫灯在黎明微光中黯然熄灭,偌大的荣国府陷入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死寂和疲惫。仆役们拖着沉重的脚步收拾着残局,空气中弥漫着硝烟、脂粉和一种说不出的颓败气息混合的怪异味道。

内宅深处,周瑞家的房门紧闭。桌上,一盏孤灯跳跃着昏黄的光晕,勉强照亮桌面。灯下,铺着一块深色的绒布。她正低着头,极其专注地……数着金锭。

那是女婿冷子兴今日一早悄悄使人送来的“谢礼”。沉甸甸的金元宝,在绒布上码放得整整齐齐,每一个都黄澄澄、光灿灿,在灯下折射出诱人而冰冷的光泽。周瑞家的手指干燥而稳定,拿起一枚,指尖在那光滑冰冷的表面上摩挲片刻,感受着那沉甸甸的份量,然后才轻轻放下,发出轻微而悦耳的“嗒”声。再拿起下一枚……屋子里没有其他声响,只有这单调而规律的“嗒”、“嗒”、“嗒”,一声声,敲打在寂静的空气里,也敲打在她毫无波澜的心湖上。

窗外,是省亲过后满目疮痍、财力耗尽的贾府。窗内,是这象征财富的金锭被清点的声音。这声音,在周瑞家的听来,比元妃驾临时那震天的鼓乐,更真实,更动听。她数得很慢,很仔细,仿佛在点数着二十年隐忍、钻营、织网所收获的最甜美的果实。贾府的余晖正在急速褪去,而她手中的黄金,正闪烁着属于她的、新生的光芒。

数年后。

荣国府那两扇曾象征无上权势的朱漆大门,被粗暴地贴上惨白的封条。抄家的衙役如狼似虎,将府内值钱的物件一箱箱抬出。一个穿着皂隶服色、满脸横肉的衙役头目,掂了掂手里刚拿到的一个沉甸甸的蓝布口袋,里面装满了大小不一的银锞子。他咧开嘴,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,满意地嘿嘿笑了两声,随手将那袋子塞进自己鼓鼓囊囊的腰包。

那袋子银锞子,是所有抄没财物中最沉的一袋。它们冰冷坚硬,棱角分明,在衙役的腰包里相互碰撞,发出沉闷而贪婪的声响。没有人知道,这沉甸甸的、最终压垮了百年公府的银子,其最初的源头,正是几年前那个元妃省亲后的清晨,周瑞家的在昏黄油灯下,一枚一枚、仔细清点过的黄金所化。它们从周瑞家的指尖流转而出,最终变成了插向贾府心口的、最致命也最贪婪的那柄淬毒匕首。

秋爽斋破败的窗棂在寒风中呜咽。昔日精致的庭院荒草丛生。只有那匹被遗忘在箱底、蒙了厚厚灰尘的石榴红锦缎,在无人知晓的角落,依旧保留着一点刺目的鲜亮。那鲜亮,像极了凝固的血痕,无声地诉说着这深宅大院里,一个姓氏如何织成暗网,又如何看着那网中的巨兽,在自身贪婪与外力撕扯下,轰然倒塌。翡翠戒指的幽光,终究湮灭在尘埃里,只余下历史的回响,在残垣断壁间低徊呜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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