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已深了。
郭静的陶艺工作室里还亮着灯,是那种暖黄色的、带着点旧时光味道的吊灯。光线不太强,刚好能照亮陶轮周围的一片小天地,再往外,就渐渐融在浓稠的夜色里了。空气中弥漫着陶土特有的湿润气息,还混杂着一点点松木燃烧后的淡淡余味——那是白天开窑时留下的。
陶轮在无声地转动着,转速均匀,带着一种近乎催眠的韵律。郭静坐在轮盘前的高脚凳上,赤裸着双脚,裤脚卷到膝盖,露出小腿上沾着的几点陶泥,像不小心溅上的星子。她的腰微微弓着,左手扶着陶坯的底部,右手的拇指和食指轻轻捏着坯体的边缘,随着轮盘的转动,一点点向上提拉。
那是一个初具雏形的长颈瓶,瓶颈细细的,还带着点不规整的弧度。郭静的动作很慢,指尖与陶土接触的地方,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引力。陶土在她的手下温顺得像一片云,随着她指腹的力度缓缓变化着形态。
轮盘转动的嗡鸣很轻微,像某种昆虫在夏夜里的振翅,持续不断,构成了工作室里最基础的背景音。这声音里藏着一种奇妙的节奏感,一圈,又一圈,稳定得如同时间本身的流逝。郭静早已习惯了这声音,甚至能从转速的细微变化里,感知到陶土内部应力的分布——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乐手,能从琴弦的振动里听出每一个泛音的色泽。
她的呼吸很轻,几乎与轮盘转动的节奏同步。吸气时,指尖的力道会不自觉地收紧一点点,让瓶壁向上延伸的速度放缓;呼气时,力道松弛下来,陶土便借着轮盘的惯性,舒展出更流畅的弧线。这是一种无需思考的默契,是她与陶土、与轮盘之间,经过千百次练习才达成的共振。
工作台的另一端,隔着大约三米的距离,赵环正坐在一张临时搭起的折叠桌前。桌上铺着几张建筑图纸,比例尺是1:50的,上面画着美术馆新馆的局部结构图。他的手边放着一把金属直尺和几支不同型号的铅笔,还有一个电子计算器,屏幕上还残留着一串未清除的计算式。
他刚刚完成了一个节点的受力分析,正准备翻到下一张图纸。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住纸页的边缘,轻轻向上一掀——“哗啦”一声轻响,纸张在空中划过一道短暂的弧线,落回桌面时带起一阵微不可闻的气流。
这声音在安静的工作室里显得格外清晰,像一片叶子落在水面上。
几乎是同时,郭静手下的陶坯轻轻颤抖了一下。不是因为她的手不稳,而是轮盘转动产生的轻微共振,恰好与纸张翻动的气流在空气中形成了某种微妙的干涉。她抬了抬眼皮,目光越过陶轮的边缘,落在赵环身上。
他正低着头,眉头微蹙,似乎在研究图纸上的某个细节。侧脸的线条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,鼻梁的弧度像他自己设计的某个建筑立面,简洁而有力。他的手指很长,骨节分明,握着铅笔在图纸上轻轻敲击着,发出“笃、笃、笃”的声响,节奏与他思考的频率一致。
郭静的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弯了弯,又很快恢复了专注的神情。她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陶坯上,指尖的力道调整了半分,让瓶颈的曲线变得更加柔和。轮盘依旧在转动,嗡鸣如初,但不知为何,她忽然觉得这转动的节奏里,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层次感——就像在平稳的弦乐背景里,忽然加入了几不可闻的钢琴伴奏。
赵环终于理清了那个节点的构造逻辑,满意地在图纸上画了一个小小的勾。他需要参考一下之前的结构总说明,于是伸手去翻最底下的那张图纸。这张纸比较厚,还夹着几张计算草稿,翻动时发出的声音比刚才更沉一些,“唰啦——”,像风吹过干燥的树叶。
这次,郭静明显感觉到了什么。当纸张翻动的声音响起时,她手腕转动的角度恰好到达某个临界点,陶轮的转速似乎也在同一瞬间产生了一丝微乎其微的波动——或许只是她的错觉,但那一瞬间,她清晰地感觉到,自己指尖的力度、陶土的形变速度、轮盘的转动频率,甚至赵环翻动图纸的动作,这几者之间仿佛形成了一个无形的闭环,彼此呼应,互为因果。
这感觉很奇妙,像两个独立振动的音叉,在某个特定的频率上忽然产生了共鸣。
她停下了手中的动作,看着陶轮带着半成型的陶坯继续转动。瓶身上还留着她指尖的温度,那些细微的指纹印记随着轮盘的转动不断变换着位置,像某种神秘的摩尔斯电码。
赵环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停顿,抬起头来,正好对上她的目光。“怎么了?”他问,声音很轻,怕打扰到她的专注。
“没什么,”郭静摇摇头,指尖在陶坯上轻轻摩挲着,“就是觉得……你翻图纸的节奏,和我转轮子的速度,好像有点同步。”
赵环愣了一下,随即笑了。他低头看了看桌上的图纸,又看了看陶轮,若有所思地说:“可能吧。建筑图纸的规格都是标准化的,翻页时的用力方式差不多,时间间隔自然就规律了。”他顿了顿,又补充道,“从物理学角度说,两个独立的振动系统,在特定条件下确实会产生共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