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统天下的帝王

第34章 不战而降的七十城之惑(1 / 2)

咸阳,章台宫。深秋的寒意被巨大的青铜兽首炭炉驱散,殿内温暖如春,弥漫着一种混合了名贵沉水香、新制竹简气息以及权力中枢特有的、无形压力的味道。高耸的穹顶藻井上,玄鸟与夔龙盘旋的彩绘在无数盏青铜枝灯的照耀下,流光溢彩,俯视着下方空旷而肃穆的殿堂。嬴政身着玄色十二章纹冕服,端坐于九重玉阶之上的黑漆髹金御座中。他微微后仰,身体放松地靠在冰冷的青铜靠背上,指间无意识地捻动着一枚温润的蓝田玉环。他的目光,如同盘旋于九天之上的苍鹰,锐利而沉静,穿透殿门,投向遥远东方的天际线。那里,是齐国最后的疆域,也是他横扫六合、囊括宇内伟业的最后一块拼图。王贲的军报早已抵达:临淄已克,齐王建束手。然而,嬴政的脸上并无多少灭国定鼎的狂喜,反而笼罩着一层难以言喻的、深沉的凝重。

“陛下,” 侍立在御阶之下的丞相王绾,敏锐地察觉到了君王心绪的异样。他须发皆白,面容清癯,此刻也微微蹙着眉头,打破了殿内近乎凝固的沉寂,“王贲将军已控制临淄全城,齐王建及其宗室、妃嫔尽数被拘押于别馆。齐地…大局已定。陛下当开怀才是。”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宽慰。

嬴政的目光缓缓收回,落在王绾脸上。那目光深邃,如同不见底的寒潭,让阅人无数的老丞相心头也微微一凛。

“定?” 嬴政薄唇微启,声音低沉而平缓,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,在空旷的大殿中激起轻微的回响,“王绾,你告诉朕,何为定?” 他捻动玉环的手指停了下来,指节微微泛白,“是齐王建那懦弱无能之辈俯首称臣?还是后胜那蠹虫卖国求荣、换得一身铜臭?” 他的嘴角勾起一丝极其细微、近乎冷酷的弧度,“朕要的,是这八百年齐地,从此再无‘齐’字!是这万千齐民,从此只知秦法,只认秦吏!是这东海之滨,再无一丝一毫能威胁大秦的星火!”

他的声音并不高亢,却字字千钧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、仿佛要将整个齐地彻底熔铸进大秦版图的铁血意志。王绾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爬升,连忙躬身:“陛下圣明!王贲将军定能不负圣望,彻底肃清齐地残逆,推行秦法,使齐地真正归化。”

就在这时,殿外传来一阵急促却异常沉稳的脚步声!一名身着玄黑甲胄、风尘仆仆的信使,在殿前郎官的引领下,快步踏入大殿!他单膝跪地,双手高举一封用三重火漆密封、插着象征紧急军情的赤翎的铜管,声音因激动和长途奔袭而略显嘶哑:

“报——!陛下!胶东大捷!王贲将军八百里加急军报!”

整个章台宫仿佛瞬间被注入了一股电流!侍立的郎官、宦官们虽不敢擅动,但眼神都瞬间聚焦在那支赤翎铜管上。王绾也下意识地挺直了身体。嬴政眼中锐芒一闪,身体微微前倾:“呈上来!”

一名中车府令疾步上前,恭敬地接过铜管,验看火漆完好,然后小心翼翼地用小刀划开封泥,取出里面一卷质地坚韧的帛书,双手捧过头顶,快步走上玉阶,呈到嬴政面前。

嬴政接过帛书,指尖能感受到丝帛的冰凉和其上残留的、来自千里之外战场的硝烟气息。他缓缓展开。王贲那熟悉的、刚劲有力的秦篆映入眼帘。他快速地扫视着军报的内容,目光如同最精密的仪器,捕捉着每一个关键的字眼。

前半段,是预料之中的战况:即墨城破!田儋、田荣等田氏核心成员,在城破之际,率最后残部于田氏宗祠前自焚殉国!火光冲天,拒不受降!公孙光等稷下儒生死士,于学宫废墟之上,引经据典痛斥暴秦,最终被乱箭射杀!盘踞崂山的豪杰王闳,率部在胶莱河口与秦军水师激战,舟船尽毁,力战身死,尸沉渤海… 字里行间,弥漫着胶东最后反抗力量被彻底碾碎的硝烟与血腥。

嬴政的目光平静无波,如同在看一场早已注定的棋局终盘。这些抵抗,虽惨烈,却不过是螳臂当车,徒增史册几笔血色点缀罢了。

然而,当他的目光移到军报的后半段,那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瞳孔,却骤然收缩!捻动玉环的手指也瞬间停滞!一股难以言喻的、混合着惊愕、疑惑、甚至是一丝被冒犯般怒意的复杂情绪,如同冰冷的潮水,瞬间漫过他素来坚如磐石的心防!

帛书上清晰地写着:

“…胶东既定,末将遵陛下严旨,分遣诸将,持陛下所颁《安民告谕》及齐王建降诏,前往胶东、琅琊、城阳、济北、北海等齐地七十余城,宣示王命,收缴印信兵符,接管城防府库… **然,七十余城守令、豪族、三老,闻王师至,竟…竟皆不战而降!开城献印,箪食壶浆,以迎王师!甚者,有城守亲解印绶,跪呈辕门;有豪族献女献金,唯恐不及;有三老率民伏道,口称万岁…其状…其状之恭顺驯服,远甚韩赵魏楚燕诸地!竟无一座城池稍有抵抗!…末将…末将亦深惑不解,唯恐有诈,已严令各城驻军加倍警戒,详查其情,特此急报陛下!…**”

本小章还未完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!七十余城!不战而降!箪食壶浆!跪迎王师?!嬴政捏着帛书边缘的手指,因用力而指节发白,发出轻微的咯吱声。他猛地抬头,目光如电,射向阶下跪着的信使,声音低沉得如同即将爆发的雷霆:

“王贲所言,七十余城,皆如此?无一座抵抗?无一人殉国?!”

那信使被嬴政的目光刺得浑身一颤,伏地更低,声音带着惶恐却也有一丝亲眼所见的笃定:“回…回陛下!千真万确!末将随李信将军一路,亲眼所见!所过高密、平度、莒县、东莱…凡十余城,皆是城门洞开!守军弃甲,官吏俯首!百姓…百姓跪于道旁,神色…神色多是惶恐,亦有…谄媚…确无丝毫抵抗之举!李将军亦…亦深以为异!”

“惶恐?谄媚?” 嬴政咀嚼着这两个词,眼中那丝被冒犯的怒意更甚。他缓缓站起身,高大的身影在巨大的枝灯照耀下投下长长的阴影,几乎覆盖了半个御阶。冕旒垂下的玉珠在他额前轻轻晃动,发出细微的碰撞声。他踱下玉阶,玄色的冕服下摆如同暗夜流淌的河流。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,每一步都敲打着在场所有人的心脏。

“好一个‘惶恐’!好一个‘谄媚’!” 嬴政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一种冰冷的、近乎尖刻的嘲讽,“齐国八百年养士之风何在?稷下学宫百年争鸣之气何存?田单火牛破燕的烈骨,难道就只剩下这点摇尾乞怜的本事?!” 他的目光扫过殿内众人,如同审视着一群待解的谜题,“韩人尚有张良博浪沙一击!赵人尚有李牧、公子嘉血战辽东!魏人尚有信陵君旧部死守大梁!楚人更有项燕‘楚虽三户,亡秦必楚’之血誓!就连那蕞尔燕国,亦有荆轲图穷匕现之勇烈!” 他历数着六国最后的抵抗,每一个名字都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,抽打在齐国那七十座不战而降的城池脸上。

“唯独这齐国!这自诩礼乐之邦、太公封土、桓公霸业的泱泱大国!七十余城!竟无一人敢执戈相向!无一人愿殉其社稷!闻风而降,望旗而靡!何其…**可鄙!**” 最后两个字,他几乎是咬着牙迸出来的,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失望与愤怒。

殿内一片死寂。连呼吸声都仿佛被冻结了。王绾等重臣垂首肃立,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。他们理解皇帝的愤怒。秦军横扫六国,虽摧枯拉朽,但也遭遇过惨烈的抵抗,秦军将士的鲜血染红了每一寸征服的土地。这种抵抗,虽然最终被碾碎,却也从反面印证了被征服者存在的价值,让胜利者品尝到征服的艰辛与荣耀。而齐国这种毫无骨气的、近乎谄媚的集体投降,反而像一记软绵绵的拳头,打在了空处,让人感到一种被轻视、被侮辱般的别扭。仿佛这唾手可得的胜利,都因此蒙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…廉价感。

“蒙毅!” 嬴政猛地停下脚步,声音如同淬火的寒冰。

“臣在!” 年轻的郎中令蒙毅,如同标枪般从班列中闪出,单膝跪地。他面容英挺,眼神锐利,是皇帝最信任的近臣之一。

“你即刻持朕符节,东出函谷!” 嬴政的声音斩钉截铁,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,“亲赴齐地!给朕查!仔仔细细地查!这七十余城,为何如此?是慑于王贲兵威?还是感念朕的《安民告谕》?是齐王建无能,早已丧尽人心?还是后胜那厮卖国,早已将齐人的骨头都浸软了?!给朕查清每一个城守献降时的嘴脸!查清每一个豪族献金背后的心思!查清那跪在道旁喊万岁的黔首,眼中究竟是恐惧,还是…别的什么东西!” 他的目光如同两柄冰冷的锥子,深深刺入蒙毅的眼底,“朕,要看到真相!看到这七十座不战而降的城池里,流淌的…到底是什么!”

“臣!遵旨!” 蒙毅肃然领命,声音沉稳有力,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。他知道,这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巡查,更是皇帝对这片新征服土地的一次深入骨髓的窥探与剖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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胶东之地,初冬已至。寒风卷着枯叶,在空旷的驰道上打着旋儿。空气中弥漫着战火硝烟尚未完全散尽的焦糊味、泥土的腥气,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、沉沉的死寂。曾经富庶的村落,如今十室九空,残垣断壁间偶尔可见徘徊的野狗。田野荒芜,只有枯草在风中瑟瑟发抖。

蒙毅只带了十余名精悍的黑冰台卫士,皆着便装,如同寻常商旅,策马穿行在这片刚刚经历剧变的土地上。他刻意避开了大军驻守的城池和驰道主干,专走乡间僻径,深入里闾,观察着这片土地上最细微的脉动。

**高密城外,一处残破的乡亭。**

寒风呼啸,吹得亭子破烂的茅草顶簌簌作响。几个衣衫褴褛、面黄肌瘦的老农蜷缩在背风的角落,围着一小堆半死不活的篝火,火堆上架着一个破陶罐,里面煮着些看不出内容的糊状物,散发着难闻的气味。

蒙毅下马,示意卫士远处等候。他走到火堆旁,拱了拱手,脸上带着商旅特有的谦和笑容:“几位老丈,叨扰了。行路饥渴,可否讨碗热水?”

这章没有结束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!老农们麻木地抬起头,浑浊的眼睛里满是警惕和深深的疲惫。其中一个稍微年长些的,打量了蒙毅几眼,见他衣着普通,风尘仆仆,不像歹人,才用沙哑的嗓子道:“水…有。热水…没了。就这…糊糊,不嫌弃…就凑合暖暖肚子吧。” 他用木勺从破罐子里舀了点浑浊的糊糊,倒进一个豁口的陶碗里,递给蒙毅。

蒙毅也不推辞,接过碗,蹲下身,学着老农的样子,小口啜饮着。味道苦涩,带着土腥和霉味。

“老丈,这日子…苦啊。” 蒙毅放下碗,叹息一声。

“苦?呵…” 那老农脸上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苦笑,“能活着…就不错了。”

“听说…秦军来了?没…为难乡亲们?” 蒙毅试探着问。

“为难?” 另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农嗤笑一声,声音尖锐,“人家是‘王师’!是来‘解民倒悬’的!带着齐王…哦不,是那个被掳走的齐王建的降诏呢!守城的大人们,城门开得那叫一个快!锣鼓喧天,就差没放鞭炮了!我们这些泥腿子,能怎样?跪着呗!喊两句‘万岁’,总比被当成‘逆民’砍了脑袋强!”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浓烈的讽刺和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。